尹吉甫籍贯问题是一桩悬而未决的历史公案——与赵永康先生商榷

□　吴茂华

史载：尹吉甫，古江阳人，西周宣王的太师，伐玁狁，治成周，辅佐宣王中兴。《诗经·六月》赞曰：“文武吉甫，万邦为宪”。尹吉甫也是《诗经》的主要编纂者和重要作者，因而被尊为“中华诗祖”。

近些年，国家倡导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搞好文化建设。在此背景下，泸州一帮文化人积极探索大力宣传古代乡贤尹吉甫，倡导打好尹吉甫与《诗经》牌，做好“诗酒文化”，为“酒城”筑魂。2012年，陈鑫明著《文武吉甫 彪炳故里》一书，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龙马潭区专门组织了一次新书发布会。由此，在泸州掀起了一股“尹吉甫热”，龙马潭区先后命名了“尹吉甫学校”“尹吉甫大道”“学士山公园”“抚琴台小区”等；纳溪区组织编写了《尹吉甫文史资料专辑》，成立了“尹吉甫文化研究会”并组织对尹吉甫马夫人墓的修缮、尹吉甫历史的研究等；2023年6月30日，时任泸州市委书记杨林兴在中央党校《学习时报》发表文章《浪花淘尽 长江见证》，告白天下：《诗经》的主要采集者和编纂者、中华诗祖尹吉甫生于泸州。

就在泸州掀起“尹吉甫热”期间，赵永康先生多次说“尹吉甫不是泸州人”。由于场合不大，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去年，赵永康撰写《尹吉甫籍贯考》（点击左边蓝字可跳转阅读）,在《文史杂志》（2024年第六期）发表，对“尹吉甫江阳人”予以否定。这就被大众广泛关注，在泸州引起了轩然大波。

赵先生是我几十年的忘年交。去年8月初，我在南皮考察时给他去电话，对他的文章内容提出商榷，并问他：你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他说：是因为现在主编《泸州通史》，尹吉甫问题绕不过去。后来，赵先生又在多个场合透露：《泸州通史》中，不写尹吉甫。

作为泸州文化人，我热爱并支持泸州文化建设，不得不站出来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认为，赵先生的文章，不仅有许多错误观点，而且就文章整体来说，既无新观点又无新材料，没有说服力，不能否定“尹吉甫江阳人”，不能撼动“尹吉甫”在泸州史书上的地位，不能影响泸州宣传乡贤“尹吉甫”和打造“诗酒文化”。

下面，我就先分析赵先生文章的错误之处，再从总体上予以评价，最后谈谈我们应该怎么对待这次争论以及怎么办。

一、赵先生文章的几个错误观点

赵先生的文章，我先后拜读了几遍，感觉有几处错误。对此，谈谈我的看法，请赵先生与读者明鉴。

其一，“蜀地近边”，古江阳是蛮荒之地，巴蜀未通中原，江阳人不可能入朝为太师。

略知历史的人都知道：人类早期成长史，是“逐水草而居”。水丰才能草茂，动植物丰富，人才有食品，才能解决生存和发展最基本的问题。江阳“枕带双流，据江洛会”，由此决定这里不是蛮荒之地。

据考古发现，泸州古蔺县野猫洞尚存距今13800多年前的人类捕食动物化石和石器。由此可知：在远古时期就已经有人类在泸州古蔺这一带繁衍生息。

先秦以前中国船运业发达，领先世界。泸州独特的地理位置，自古就是商贸物资集散地和军事要地（锁钥滇黔）。“里耶秦简”考证：江阳，是“先秦古县”。

马王堆秦简：江阳，闲阳里，张洪汝《泸州历史门外谭》刊载　秦简“江阳”木牍 扫描件

再据《诗经》研究者说：泸州至今仍然保留着与《诗经》的一些诗相通的古音，如：《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据学者研究，《诗经》中《周南》《江汉》《江有汜》的采集地，就包含古江阳地域。

“黄河为中华民族母亲河”“中原中心说”，影响太大，人们中毒太深。以考古为基础的历史逐渐证明：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除了黄河，还有“长江”！中原之外，华夏更早的中心应该是“巴蜀”，三星堆、濛溪河遗址等，正在一步步予以证明。近几年开展的蜀道研究也有新发现：宜宾、泸州、重庆码头在先秦时期就很繁忙了。

上古时代，黄帝把儿子昌意派往四川比泸州更偏远的若水，在那儿娶蜀山氏之女，生颛顼大帝。现在，四川雅安荥经县还有颛顼广场。后来，巴蜀之师响应武王伐纣，参与牧野大战，前歌后舞，英勇善战，迫使纣王军队阵前倒戈。武王建周后，又把王室姬姓贵族派往巴国任侯爵。这些事实证明，巴蜀并非不通中原。

尹吉甫怎么入仕为官？用当时的官宦制度（世卿世禄制度）分析，不无道理；但纵观历史，许多历史事件都不是按制度、按规定、按规律运行，偶然性事件很多很多。如：周景王、周敬王的大臣刘文公所属大夫、孔子之师的苌宏，作为古蜀地资州人，也入朝做了官。不仅历史，任何事情都既有必然性，也是偶然性。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尹吉甫入朝为官是必然性还是偶然性。现已有学者根据《尹氏族谱》考证：泸州尹氏“尹吉甫”一支，是“武王伐纣”时期迁过来的。至于“尹吉甫”怎么进入朝廷为官，有待进一步考证。

其二，“尹吉甫中州旧族”

否定尹吉甫是江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清楚他是哪里人。赵先生深知这个道理，于是他在文章引言中说：“尹吉甫中州旧族，周室婚姻，在当时世卿世禄制度之下，代为周王卿士，与西周相始终。”这个说法，依据是：南宋礼部尚书王应麟“直言尹乃中州世族”。“直言”就是直接说出来的吧？南宋，在尹吉甫之后1000多年，王应麟是怎么知道的？赵先生说，其说云：“《录异传》曰：‘周时，尹氏贵盛，五叶不别，会食数千人。遭饥荒，罗鼎作粥。’《春秋书》：‘尹氏讥世卿，然能与周同盛衰者，亦有家法维持之也。’近世纪舆地者，谓尹吉甫蜀人，为作清风堂，其谬妄甚矣。”

明·嘉靖《四川总志》[1]卷之十三第三十九页原文影印件

我查了一下，《录异传》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部志怪小说集。这种书上的信息，都可以作为历史依据用吗？又查到：“尹氏讥世卿，然能与周同盛衰者，亦有家法维持之也。”这段话出自清代学者顾栋高的《春秋大事表·春秋卿大夫世系表》。南宋王应麟看过几百年后清代顾栋高的书吗？

如此苍白的论据，能够证明“尹吉甫中州旧族”吗?

其三，尹吉甫马夫人有伪？

赵先生言：“战国赵奢（受）封马服君，因以为氏，始有马姓。今言吉甫夫人马氏，系流俗传闻，不足为据。”

其实，马氏起源于战国赵奢（因功被封为马服君），只是马姓源流说之一。事实上，马姓是一个典型的多民族多源流姓氏，主要源自嬴姓、子姓、少数民族改姓等，另有马姓出自商朝马正官职、司马官职，西周官吏马质，以及远古时期少数民族改马姓等，源流颇多，西周以前就有马姓。只是，马姓后裔大都尊战国时期赵国宗室赵奢为大始祖。

其四，尹吉甫是否可称“中华诗祖”？

赵先生言：“人所共知，中国诗歌有两个源头，一是孔子删定的《诗三百》（《诗经》），辑诗三百零五首，另六首有声无词，总计三百一十一首。另一个是以屈原作品为代表的‘楚辞’。是孔子和屈原，奠定中国诗歌的基础。现在，有人说“尹吉甫是中华诗祖”。细读《诗经》三百一十一首之中，传为尹吉甫所作者仅有六首，而且是否尹吉甫所作还有争论。就凭这六首诗，认定尹吉甫是中华诗祖，实在草率。”

尽人皆知，孔子是删“诗”，而尹吉甫是收集、整理和编辑“诗”。尹吉甫编订的“诗”三千余首，也有两千多、四千多之说；孔子删后只剩三百余首，取其十分之一传世。孔子是圣人不假，但“中华诗祖”这个名号，理所当然应给收集、整理和编辑“诗”的人——尹吉甫！

这里，我们再转引中国诗经学会原会长夏传才教授的说法，请大家明鉴。夏教授说：“尹吉甫是西周宣王时代的重臣，于武功文治都建有重大的功业，是对华夏民族发展有突出贡献的历史人物。他又是确凿可信可考的西周大诗人，他的多篇政治抒情诗保存至今，或美或刺，在思想和艺术上已相当成熟，比战国时代楚国的屈原要早五百年，论先后，中国诗史应把他列在前面。”

二、没有新观点新材料不能了断悬而未决的历史公案

“尹吉甫籍贯问题”的争论，其实是一桩悬而未决的历史公案。

正如赵先生所说，自南宋以来，就有人反对“尹吉甫江阳人”。仅赵先生的文章，就至少提到了这些人和著作：南宋礼部尚书、录取文天祥为状元的大学者、三尺童子莫不成诵的《三字经》作者王应麟，清代学者张澍、吴省钦（被学者评价为清代最无耻文人），现当代学者任乃强、顾颉刚、彭邦本，辛亥革命同盟会会员、早年协修民国《泸县志》、解放后出任泸州市副市长阴懋德等，还有明正德《四川总志》、万历九年《四川总志》等官修志乘。

为何那么多名人名著反对“尹吉甫江阳人”，都没有形成“决定”、成为定论呢？因为，力挺“尹吉甫江阳人”的人和著作更多。

据李云平先生收集整理即将出版的《尹吉甫江阳人考》一书载：自汉代《琴清英》至现代，有历代五十七个材料持“尹吉甫江阳人”说，其中不乏历史学家、文化大家、官修志乘。如汉代扬雄、桑钦，南宋魏了翁，明李东阳、赵鹤龄，清胡凤丹、陈登龙、陈矩、何飞凤，当今中共泸州市委前书记杨林兴，等等。著作包括西汉·扬雄《琴清英》，东汉·桑钦《水经》，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南宋《新编方舆胜览》，元《大元混一方舆胜览》，明·永乐《永乐大典》天顺《大明一统志》嘉靖《四川总志》，清·康熙《四川总志》乾隆《钦定四库全书》《直隶泸州志》，民国《泸县志》，今《泸州市志》，等等。

西汉扬雄《琴清英》[2]后魏辑抄刻本卷一第七、三十六、三十七页原文影印件（源于美国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藏本）

　　尽管持“尹吉甫江阳人”观点的队伍远远强过反对者，著述也远远强于反对者，为什么还是没有形成“决定”、成为定论呢？因为，立论者的证据也不是无可辩驳。毕竟，尹吉甫所在周代留给我们的史料太有限了。

　　因此，“尹吉甫江阳人”的立论方和驳论方，一千多年来长期抗衡，谁也说服不了谁，从而使“尹吉甫籍贯问题”成为“千古悬案”！

　　这样的“千古悬案”，怎样才能了断呢？对与错的真正了断，只有待新的证据出现，足以证明尹吉甫的身世，无可辩驳地说明他一生的经历。舍此，任何人的裁决都是无效的，包括国家领导人和历史学权威专家。

懂得“尹吉甫籍贯问题”是一桩悬而未决的历史公案，再来审视赵先生的文章《尹吉甫籍贯考》，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这篇文章既无新观点又无新材料，只不过把以往人们说过的“尹吉甫非江阳人”重新说一遍罢了。

前面说了，“尹吉甫籍贯问题”必须要有新证据才能肯定或者否定，那赵先生这篇不痛不痒的文章，怎能作为判定“尹吉甫籍贯问题”的依据?

所以，我在这里再次强调：必须把“尹吉甫”写入《泸州通史》！如果赵先生一干人不听劝，强制把“尹吉甫”从《泸州通史》中拿下，必将遭到广大泸州人的唾骂。如果有一天，人们找到新的证据证明“尹吉甫江阳人”无误，试问赵先生等：你们作何解释？不就成为泸州的历史罪人了吗？当然，新证据也可能证明“尹吉甫”确非泸州人，到时候修史再把“尹吉甫”拿下也不迟啊！

既然有争论，那么《泸州通史》中怎么写尹吉甫呢？请看：明代《郧阳府志》在说“尹吉甫，房陵人”的同时，又说“又据《四川总志·泸州志》，尹吉甫为江阳人”。值得我们学习啊。《泸州通史》介绍“尹吉甫”之后，也可以说明有反对意见，还有房县、南皮也说是他们那里的人。客观公正作事就好了。

三、我们应该怎么办？

既然“尹吉甫籍贯问题”是“千古悬案”，那我们应该如何来处置当前的争论以及相关的一些问题呢？

我讲一个类似的例子，大家就会明白。

“华夏文明五千年”这个论断，或者说提法，国际史学界过去一直没有认同。国际考古学界通常以文字、城市、青铜器作为“文明”的标准，并以“成熟的文字系统”作为核心标准。中国最早的成熟文字是商朝甲骨文，距今约3600年。国际考古学界只认同这个，国际著作如上世纪70年代开始出版、长期作为欧美高校中国史课程核心教材的《剑桥中国史》，将华夏文明起点定于商朝，距今约3600年。

“华夏文明五千年”未被国际社会认同，我们是不是就要放弃这个提法呢？

 不！一方面，我们仍坚持提“华夏文明五千年”，并按这个口径去宣传中华文明。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强调：我们要有“文化自信”“中华民族有着5000多年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这种历史的连续性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特征之一。”另一方面，进入21世纪后，中国通过“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全称“中华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综合研究”，是中国迄今为止规模最大、学科最全的国家级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旨在通过多学科交叉研究，实证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历史脉络，探索早期国家的形成与发展），对良渚文化、陶寺遗址、石峁遗址等进行多学科综合研究，认为它们是中国史前历史的有力证据。根据他们的特点，中国向国际社会提出：文明判定应超越“文字中心论”，重视礼制、城市、社会组织等指标。同时，提出将中国的良渚文化、陶寺遗址、石峁遗址等纳入文明范畴。

良渚文化（距今5300–4300年，巨型水利工程、玉琮礼器、阶级分化的古城），2019年入选世界遗产，获国际承认。

良渚申遗成功，标志国际学界认同“中国5000年文明史”。 

“华夏文明五千年”这个例子给我们的启迪：坚持“尹吉甫江阳人”不能放弃，同时也要不断探索，寻求新的证据。

下面，我们再讨论一下两个具体问题。

其一，名正言顺地纪念尹吉甫，打好尹吉甫与《诗经》牌，做好“诗酒文化”，为“酒城”筑魂。这里，包括三个层面的内容，一是尹吉甫文化，包括其子伯奇；二是《诗经》文化；三是与泸州酒业紧密结合的“诗酒文化”。三个层面要统筹考虑，统一规划。当然，必须要市委、市政府拍板，作出决策，否则就是一锅大白水。因此，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多渠道给市委、市政府做工作，最好是某单位或机构做一个比较细、具有可行性的方案报给市委、市政府，争取他们作出决策。市委、市政府拍了板，后面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实际操作中，如果觉得“尹吉甫江阳人”尚有争议底气不足，泸州老窖股份有限公司企业文化中心总经理李宾有一个意见，就是宣传“尹吉甫和《诗经》文化”。

其二，处理好与房县、南皮和平遥等地的关系。房县、南皮和平遥几处祭祀尹吉甫，我们不要指责；尹吉甫在平遥征战过，在南皮工作过，死后也可能是埋在房县，那些地方确实是尹吉甫的第二故乡、第三故乡；他们祭祀尹吉甫，宣扬尹吉甫与《诗经》文化，没什么不好。恰当的时候，我们可以请他们一起坐下来，商讨共同打造“尹吉甫与《诗经》文化”的问题。争斗只有互伤，合作才能共赢！

2025.8.3于天岛湖

　　参考文献：

　　[1]明·嘉靖 刘大谟《四川总志》[M].嘉靖年间.（卷十三，39）

　　[2]西汉·扬雄《琴清英》[M].汉魏辑抄版.（7.36.37）

编辑：李永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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